奔月 #2

溯这家伙,身上伤得很重,嘴皮子倒是一点也没闲着。楚寻回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纯净到空洞,像无意间闯入钢筋水泥森林的野生小动物。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一个话痨,还是特别欠扁的那一种。

“小小寻,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浑身上下缠满绷带的溯躺在店里的小折叠床上,发出了第十一次幽怨的悲叹。

“这里好无聊,而且我都饿成一块空心饼了。小小寻,你就不能早点下班吗,反正一个客人也没有,这个药店有什么好开的嘛……”

楚寻无奈地叹了口气,合上手里的书。确实如溯所说,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不过想来,也多半和溯脱不开什么关系……看看时间,距离往常闭店时间也只有半个小时了,楚寻把店里的东西收拾了,将那几本古籍装进包里,然后转头问溯:“还能走么?”

溯摇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楚寻走过去,很干脆地将溯抱了起来。到底只是一个五六岁孩子的体格,又好像比这个年龄的孩子还要再轻些。

夏日的傍晚依然闷热,聒噪蝉鸣穿过凝滞的空气,热度不减的日光斜斜地打在药铺门口的石狮子上,将它的毛发抛光镀金,更显得威风凛凛。她怀里的小男孩,却还是像大理石一样凉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从这种凉意里,楚寻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孤单,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冰原上孤身一人看极光的企鹅,再绚烂的景象也无处分享。楚寻默默将臂弯收紧了一些。

出租车来了,楚寻先把溯小心地放了上去,自己坐在他边上。“师傅,去西瓜公寓。”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惊得眉毛直竖,“这是你弟弟吗?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楚寻作势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唉,他啊,跟别人打架呗,这个月第三次了。小朋友打起来架来总是没轻没重,真是不让人省心。”

“哟,小弟弟啊,你这可不行。可不能再打架了,你伤成这样,让你姐姐多担心啊!”

楚寻很配合地挤挤眼睛,恶趣味地装出抹眼泪的样子。“唉,我俩是孤儿,父母早都去了。结果他,他,他不好好学习也就算了,这么小,居然还不学好,一天到晚净和别人打架!我这个当姐姐的,真是太难做了!”

司机大叔啧啧感叹,说现在的小孩一个比一个叛逆,又叽里呱啦地安慰了楚寻一通。

溯倚在一旁恶狠狠地瞪着她,却又不好说什么。楚寻觉得自己戏精上身的样子实在是太愚蠢了,但很没出息地体会到了一些报复的快感。

楚寻和司机师傅一唱一和地聊着。溯朝窗外看去,绿化带和行道树从眼前飞驰而过,前方的路口旁是一座钟塔,时间正指向五点五十九分。

就是这里吗……

溯闭上眼睛,握住门上的把手,淡蓝色的细线从指尖涌出,没入车身内部。这些细线忽明忽灭,虚弱地闪动着,溯的头上也冒出一片冷汗。居然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吗,不过,这种小事……

“吱嘎——”

出租车在路口中间猛地急停下来,巨大的惯性让楚寻和溯都往前倒去,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承受这次撞击的溯,却被楚寻一把揽住,只撞进了她的怀里。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如此清晰地刺激着鼻腔的嗅觉细胞,和楚月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司机大叔也一头磕上了方向盘,他揉着鼻子,心有余悸地感叹:“哎哟我去,怎么突然抛锚了啊?还好后面车没追尾。姑娘,你俩都没事吧?”

楚寻松开溯,有点不自然地望向另一边,“我们都没事。”

然而,她却看见一辆对面驶来的大卡车,突然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从前面一辆车的侧面斜切过去,又蹭上了护栏,沿着弧线冲进了路口,看起来像是朝着他们的方向!司机师傅也看见了,“我草我草见了鬼了!”他拼命转动钥匙,车辆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棺材,狭小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僵硬了。楚寻惊慌失措地去摸门把手,却听见溯的声音,沉得像是从冰川之下传来,一下一下擂着耳膜,“别动。”她竟好像真的不能动弹了,手像安错位置的零件,丧失了屈伸的能力。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她能感受到皮肤上每一根绒毛旁边空气细微的扰动。能清晰地看见那辆满载着货物的大货车在逐渐靠近。

余光能看见旁边的钟楼,时针与分针成一百八十度,秒针也走到了最上方。低沉的钟声响起,如同地狱深处的丧钟。

一下。两下。三下。

混合着司机师傅的尖叫,混合着大货车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几乎要击穿耳膜。

“呲喇——”

然而最终,大货车以及其刁钻的角度侧翻在了他们的正前方,满车的卷心菜被甩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像下了一场卷心菜雨,场面十分滑稽。

楚寻又想哭,又想笑。此时,钟声敲响最后一下,成群的白鸽从钟楼顶部振翅起飞,宛如新生的号角。

“我去,我们真是福大命大,差点就被撞死了!真是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大叔双手合十,几乎热泪盈眶。

楚寻看向溯,他看起来表情还算镇定,但脸色却青得很厉害。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揉了揉溯柔软的头发。

警车呼啸而至,将事故现场围了起来。事故原因初步分析是司机疲劳驾驶,所幸除了那个司机没有伤亡,肇事司机也只是轻伤,可以说是奇迹了。

出租车司机试着重新发动了一下车子,这次毫无问题地启动了。

车子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楚寻又抱着溯上楼。路上碰见邻居拉着她唠嗑,楚寻只好又把溯打架的故事编了一遍,这次溯的身份变成了她的远方表弟,因为太过叛逆只有她这个表姐说的话还管点用所以被送到她这里住两天。大概是因为她还有点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所以平时话不多的她编得越来越绘声绘色,完全忽略了某个小团子越来越幽怨的眼神。

刚打开家门,憋了一路的溯就像被扎了洞的气球一样开始控诉,“小小寻,你真是太过分了。你在外面胡编乱造,这是败坏我的声誉。女孩子撒谎,鼻子会变长,还会天打雷劈把你劈成老巫婆……”

楚寻“噗嗤”一声笑了,“好啊,那你倒是说要怎么像其他人解释你这个样子,总不能说是你自己从山上叽里咕噜滚下来弄的吧。”

“从山上滚下来也比跟别人打架好吧。”

“我看不见得,和别人打架,显得你比较有血性;从山上滚下来,显得你很蠢。你要选哪个?”

“嗯……”溯居然托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好像你说的也挺有道理的。好吧,小小寻,我原谅你了。我们什么时候吃晚饭?”

“从在店里开始就叫个没完没了,你是属什么的?”

“我属猪的。”溯从善如流地答道。

楚寻被逗乐了。突然间发现,她好像逐渐放下了对溯的防备。唉,算了,毕竟还指望着从他那里得到姐姐的消息,对人家好点似乎也是应该的。

楚寻打开冰箱,“先说好,我的做菜水平仅限于把菜煮熟、无毒无害,味道我可不敢保证。”

“没关系,我不挑食。”

溯说的时候颇有自信,但当他面对那一锅水煮菜的时候还是沉默了。看起来,楚寻就是把所有东西一股脑丢进锅里煮熟。西蓝花和生菜煮过了头,黄兮兮的,看起来跟烂了一样(溯非常肯定在下锅之前它们还是绿油油的);排骨没有提前焯水,汤上面还浮着血沫;土豆也是连皮整个放进去,但愿楚寻把它上面的泥洗干净了。

“呃,那个,虽然看起来不太好看,不过应该都是熟了的……如果你觉得水煮菜没有味道的话,这里有好多调料,可以选一个拌一下就好吃了。”楚寻拉开冰箱门,门的背面是一整面各式酱汁:老干妈、豆瓣酱、沙拉酱、沙茶酱、咖喱酱、番茄酱、油醋汁,火锅店看了都要自惭形秽。

溯目瞪口呆,就着这么多酱料,估计连鞋拔子都能吃下去了。“小小寻,你平时都是这么吃?”

“对啊,总不能顿顿吃外卖吧,多不健康。不过去上学的时候就可以吃食堂了。”

“呜呜呜呜小小寻,你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溯夹起焉头巴脑、挂着血沫的西蓝花,“这种东西,你居然也能吃得下去。那个,要不然我们还是点外卖吧,其实外卖也有很多比较健康的啦……”

“你有钱吗?”

溯像西蓝花一样焉了,“没有。”

“那就乖乖吃吧!俗话说得好,谁出钱,谁决定。再说我烧都烧了,浪费粮食多不好,非洲还有很多孩子吃不上饭呢。”

“其实大多数非洲孩子吃的都比这好吃……”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在楚寻“不吃就把你丢出去”的眼神下,溯硬着头皮把菜塞进嘴里。唉,谁让他现在是寄人篱下,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不过楚寻居然能天天吃这样的东西,这下溯也不得不肃然起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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