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6

“小小寻,不要怪我,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与你告别。”溯将脑袋倚靠在沙发上,与楚寻隔了十几厘米。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安静地起伏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勾起了些微弧度。溯将她挡住眼睛的头发拨到另一边,凝视了她几秒钟,然后站起身来,脸上的神色在一秒钟内冰封。他朝着暗处,冷声说道,走吧。从旁边闪出几个黑衣人,将他的双手绑起,押着他从窗户一跃而下。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楚寻一眼,他的眼睛里属于人的温度与感情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像一个冰冷、毫无生气的木偶,一如他被制造出来时的样子。

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地方。苍白的穹顶上,赤色的三足神鸟图腾恍若振翅长啸。白灰相间的地板向远处延伸,犹如没有尽头的西洋棋盘。这里有无数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同样不见天日的瓷白肌肤,同样的深黑的瞳孔和卷发,穿着同样的黑色燕尾服。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背后,被优雅剪裁成两尾的下摆依旧笔挺漂亮,但那永远不会成为他的翅膀。

望着这一切,他回想起了七年前的记忆。那时候,它仍是11034号,而这个编号没有任何含义。它像个提线木偶,没有感情与思想,它的一切行动只是在遵从指令。它也会感到痛、感到累,却被告知这便是正常。

但是它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它能捕捉到空气中的所有波形。在那些杂乱无章的波中,它捕捉到了特别的一缕,那是楚月的歌声,她的声音和其他所有都不一样,像一抔穿越了时空的月色,尽管它没有真正见过,但它知道,那就是。

它能听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它自顾自地将一些东西定义为美,一些东西定义为丑。它开始学习、开始模仿,表面上,它仍和其他所有编号的实验体一样,但它的心在悄然萌芽。

那一天,他学着“电话”的原理,试着与那个女孩连接。不过他第一次试着操控自己的力量,还不太熟练,“电话”确实接通了,只不过接电话的人是她的妹妹,楚寻。

“喂?”他试探着,像其他人那样,发出这个在通话中用来打招呼的音节。

“谁?”女孩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三圈,也没找到声音的来源。对于她来说,这是一次莫名其妙的经历,以至于年幼的她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他与外界的第一次联结。

在那个地方,无数个“溯”被制造出来,只以编号区别,经历了无数惨无人道的实验,被扼杀了人的需求与感情。但,他是其中最强、最成功的一个试验品,最趋近于金乌想要达成的、曾经的神所拥有的力量。

但仅仅只是趋近而已。

即便楚月已经代替楚寻度过了在月亮上的岁月,但楚寻到了二十岁仍旧会死去。要解开王母昔日留下的诅咒,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作为一个容器,当所有力量耗尽,他就会死去。

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很多年,一切准备都已完成。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所剩不多,但要做一根引线,却已足够。

淡蓝色的火焰在他的指尖燃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央。然后,这蓝色的火焰点燃了每一只与他相似的眼睛。蓝色的火焰——冰冷而炽热,冷静而愤怒——汹涌地吞没了整个空间。

“不!11034,11034——”所有黑衣人汇聚到了一起,他们每一个都是金乌的一片羽毛。金乌被逼出原型,拔地而起,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

溯仰起头,毫无惧意地注视着这个庞大的身影。“金乌,你还记得天界是如何灭亡的吗?”

“天界?”这个久违的名词另金乌明显地愣了一下,他玩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天界……天界!你居然知道了天界?11034,你不愧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这大火,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么?哈哈哈哈哈哈!”

“是因为女娲当时用来补天的五色石之一遗失了,天空出现了裂痕,仙气逐渐逸散。当你们发现的时候,裂痕已经再难修补。天宫里的那些仙人,最后几乎都是在窒息一般的痛苦中死去的,不是么?”溯近乎平静地诉说着,那一双双蓝色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鬼火,将金乌层层包围。

“你想说什么?”金乌收起笑容,黑色的羽毛上隐隐地泛起波光粼粼的金色。

“那时候,你们翻遍了整个天界,也没有找到那块五色石。金乌,可惜你们永远想不到,那块石头曾经离你们很近。是你们可以随意奴役、操控、践踏的存在,但当你们需要她的时候,连求她的机会都没有。”

“是什么?你知道了什么?!”密如雨点的金色火球向溯袭来,而溯在其中优雅地左右跳跃,如同这是一场灯光下的独舞。

“西王母的那些奴仆的来源,你最清楚。从外界抓来普通的神兽,再用那些你最熟练、最惯用的手段将它们洗脑,将它们变成任人差遣的奴仆。不觉得熟悉熟悉?时至今日,你仍然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金乌,你真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呢。”

“不见的那一块五色石,是白石吧?五色石有灵,不能一直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它们也会轮流化作林野百态,下三界游历。原本按理来说,没有人能伤得了五色石。可是你们,抓住了那只白石化成的兔子,给它洗脑,让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还要回去……”

“够了!”金色的火焰猛地窜起,朝溯直冲而去,“就凭你的三言两语,我就会相信么?你从哪里得知这些,又如何证明?不,不,这些都不重要,天界的灭亡已成定局,但没有人能阻挡我的大业!天界曾经的一切,都将由我来重建,哈哈哈哈!”在疯狂的、令人战栗的笑声之下,他的翅膀携着滚滚热浪向溯扑去。

溯向后一个翻滚,没入无数个“溯”之间。蓝色的火焰再一次膨胀,与金乌对撞在一处,高温将金乌的面孔扭曲成了狰狞的模样。但金乌很快发现,一切已经太迟。在他收回他的羽毛时,每一片上就已沾染了蓝色的火焰,它们顺着羽柄钻入金乌的血管,两种同源的力量碰撞堙灭,瞬间将他的血液蒸发成气态。他庞大的身体在空中层层爆开,乌黑浓密的羽毛像烟花一样在天空中绽放,降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楚寻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中。

蟠桃宴后,王母按照惯例封赏了天庭中的各个仙子。嫦娥仍旧是西宫偏殿里的一个普通仙子,位份没涨也没落。王母娘娘送的那些礼物,大多也不过是一些花瓶首饰之类俗物,年年如此,毫无新意。不过,里面有一只小兔子,倒是很可爱,通体雪白,毛皮光洁油亮,嫦娥决定给她取名叫玉兔。

偏殿里的玉兰花开得很好,雪白的花瓣或紧或松的聚簇成一朵花苞,朵朵花开像云缀满枝头。玉兔喜欢趴在玉兰树下睡觉,落下的花瓣成了它松软的床与被,一片雪白中,乍一看几乎寻不见。

嫦娥很喜欢它,一半是因为她最讨厌吃胡萝卜。自从玉兔来了,偏殿的所有胡萝卜都有了主人。

嫦娥坐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玉兔就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她翻一页,就送一根胡萝卜到玉兔嘴里,它“咔嚓咔嚓”没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嫦娥揉揉它的脑袋,很发愁地说:“天天只知道吃和睡,要什么时候才能修成人形哦。算了,修成人形估计也是个小胖墩,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可爱。”也不知道玉兔听懂了没有,总之它在阳光下很舒服地眯起眼,还露出了肚皮让她挠。

嫦娥不知道,玉兔能听懂人话。不过即使如此,它也只是只爱吃爱睡、有点懒、有点笨的兔子。

所以后来王母找到玉兔,告诉它吃了那颗药就可以修成人形的时候,头脑简单的它毫不犹豫地吃了。因为它能明白,那个宠爱它的嫦娥仙子还是很希望它能修成人形的。

可是好像一切都错了。当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在玉兰树下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嫦娥正离开那里,身边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读不懂嫦娥望向她的那一眼。

但是嫦娥再也没有回来。

而当她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

嫦娥看到那个懵懵懂懂站在玉兰树下女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一切。说到底,这一切本就是冲着她而来,而那些天兵天将也根本没打算细查。就算查到了玉兔头上,她作为玉兔的主人,也得担下责任,而玉兔更不会有好下场。至于真正背后那人,她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至少现在的局面,玉兔能平安无事,也就够了。

罢了,反正她对这一切也感到厌倦。

原本只是想在偏殿看看书、赏赏花、逗逗兔子,但到底有人见不得她过得清闲安生。